“十分钟——”
厨房的大门猛然被推开,匆匆而入的服务生仰头呐喊,宛如拉响警报一样,向着厨房尽头的厨师长呐喊:
“距离肋排上桌已经有十分钟了——”
繁忙的厨房里,长桌两头的学徒们骤然一怔,旋即回头,看向厨师长。
气氛紧绷。
厨师长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抱怀,凝视着眼前的庞大的考虑。
在散逸的高温之中,那一双湛蓝色的眼眸未曾有丝毫的退却和动摇,神情肃然,只是等待着。
仿佛忍受着看不见的折磨和煎熬一样。
在他的手里,怀表的指针无声的旋转。
“十三分钟——”
服务生再次汇报,仓促的说:“他们喝完了半杯气泡水了,肋排已经所剩无几。”
厨师长依旧沉默,没有说话。。
只有最年长的学徒回头,挥手,示意他再探再报,服务生一怔,转身而去。很快,再度归来,神情忐忑:“他们要了酱汁。”
“什么酱汁?”学生们屏住呼吸。
“两份黑胡椒酱还有甜辣酱,还要了柠檬海盐。”
服务生擦着汗,战战兢兢,正准备说话,却听见了钢铁摩擦的清亮声响,自炉火烘烤的炽热高温之中。
不由自主的抬头,越过了学徒们的肩头,看到烤炉前方厨师长魁梧的背影,手握着铁叉,仿佛要向巨龙搏斗那样,沉毅的面孔满是肃然,向着眼前庞大的烤炉刺出。
炉门开启的瞬间,令人心醉的狂风便自火焰中便井喷而出,油脂和肉质在烟熏慢烤之下所浸出的醇香萦绕在鼻尖。
听见了嗤嗤作响的声音。
“哈——”
厨师长气沉丹田,手握着长钩,猛然向后扯出。
顿时,庞大炉身中的铁格在滚轮的支撑之下,向外划出,连带着上面一块块被烤肉纸包裹着的成果。
不惧炽热和滚烫,布满老茧的手掌伸出,握向最中间的丰硕成果。
当烤肉纸被小心翼翼的撕开,便露出其中那饱满而沉重的果实。
略显焦黑的外表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只是伸手一撕,在漫长烟熏慢烤中已经松软的牛肉便被从正中扯开,露出了分明的纹理和令人垂涎三尺的玫红。
学徒们有如流水线一般,切割、撒酱,装盘,点缀。
一直到最后,厨师长深吸了一口气,屏气凝神,庄重又仔细的,放上了一根喷枪撩过的迷迭香。
在灯光的照耀之下,那一份刚刚出炉的牛胸肉便折射出梦幻一般的荧光。
令人心醉。
“还愣着干什么?”
厨师长面无表情的看了服务生一眼,敲下了服务铃,“传菜——”
服务生慌不迭的站直了,扶正了自己的领带,昂头端起了这一份用足了整整八个小时不知多少心血所造就的成果,转身走向餐厅。
门关上的瞬间,学徒们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只有厨师长依旧平静,令人赞叹这一份堪比山崩而面色不变的定力。
只有最了解老师的学徒,才察觉到后颈处所沁出的一缕如释重负的冷汗。
而穿过晚间营业时分的喧嚣餐厅,服务生快步来到了窗口的位置上,将盘中的食物放在桌子上,礼貌的轻声介绍:
“慢烤牛胸肉,请慢用。”
说罢,后退了几步,站到不起眼的角落里,随时等待着传唤。而眼角的余光,则不时紧张的看向餐桌的方向。
那位仿佛正在轻笑着的少女。
确切的说,是坐在她正对面的那个男人。
看着他伸手抓起了牛胸肉,仔细端详的认真神情,细嗅时微微挑起的眉头,还有入口之后的那一缕微笑。
便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
向着不远处比划了一个手势,顿时,守在厨房门口的学徒瞪大眼睛,冲进了厨房里,仿佛奔跑数十公里的传令兵马拉松一般,骄傲的向着雅典的老师和同僚们传达胜利的捷报:
“满意!”
隔着厚重的大门,听不见里面欢呼雀跃的声音。但那洋溢在服务生眉宇间的自豪和轻松,倒是被傅依看的一清二楚。
“啧,我还以为人家在看我呢……”
她怨念的嘟哝着:“早知道出门前就不化妆了,一个两个都有问题。”
回应她的是一张递过来的纸巾。
槐诗轻叹:“臭美之前先擦擦嘴好么?这可是你说吃BBQ的。哪里有来了之后又嫌弃别人看我不看你的?”
“是是是,我知道,当代厨魔嘛。”
傅依轻叹,那语气让人听不出调侃还是赞叹,只是怪怪的。
自从万世乐土归来之后,厨魔赛事委员会就上调了槐诗的星级和评价,尤其是在潜力方面得出了相当骇人的评估。
被誉为未来的九星厨魔,早晚能够能够同东夏的易牙食魔、当代金宫之主以及埃及汤婆婆同起同坐。
究竟是捧杀还是肯定呢,实在是难以分辨。
但现在的槐诗理论上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厨魔大赛裁判资格取得者和星级考察员了——简单来说,一家带着深渊之口的星级评价的餐厅,合不合格他说了算。
无怪人家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即便是槐诗已经预先反复说过只是吃饭,并不会有任何的考评和审查,所有人也全都拿出了浑身解数。
谁不想征服一位考察员的胃呢?
遗憾的是……好吃不好吃,对槐诗来说,区别都不算大。
对于吃的东西,他的主旨从来都是能吃就行。当然,房叔的家常菜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而看着眼前傅依如同饿了好几天一样吃到满脸酱汁的样子,槐诗就忍不住叹气:“你好歹讲究一点好吧。”
“你知道新人入职有多麻烦么?”
傅依翻了个白眼:“干最累的活儿,加最多的班——原本以为缄默者这样的统辖局和存续院的中间机构会好点,结果没想到是统辖局带着存续院一起卷,存续院带着统辖局一起丧心病狂……每天晚上干完活儿都要累瘫,再不多吃一点,日子没法过了。”
“日子难过嘛。”
槐诗感慨着,给她杯子里加满了水:“再熬一段时间就好啦,诸界之战结束之后,就能放大假了。”
“放假的是你,加班的还是我好么?”
傅依翻了个白眼,仰天长叹。
天知道怎么去跟槐诗这样的外行去解释白银之海的运作原理,诸界之战结束之后,才是缄默者们真正会忙到吐血的时候。
战争期间积累下来的余毒,集体焦虑和恐慌所形成的阴影,还有各种大型灾害事件形成的恶念聚合体……
日子真的越来越难过了啊。
世界如此冰冷,只有眼前的牛胸肉还有一点温度。
至于槐诗……
傅依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冷哼一声。
酒肉兄弟罢了。
槐诗一头雾水。
不知道发生了啥。
为什么又瞪我?
一直到烤猪肘吃完之后,傅依才终于停下来,心满意足的擦了擦脸上的酱汁,丝毫不在乎风度和仪态。
瘫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吃饱了。
而槐诗也手里捏着猪肉汉堡,啃的一嘴油。出门也只穿着一件卫衣和牛仔裤,运动鞋都还是去年的那一双……
一点大人物的样子都没有。
让傅依发自内心的怀疑:“所以,你现在真的是军团长了?”
“是啊。”
槐诗颔首,不知道她忽然问这个干什么:“昨天驻扎地的批准也正式下来了,归属于天文会和边境防御阵线指挥部进行调遣和指挥……听着很威风,实际上就是到处倒手的工具人而已。”
“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啊。”
傅依忽然起身,隔着餐桌凑近了,笑容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怎么忽然想起来好端端的请我吃饭?”
“啊?”
槐诗不解。
本能的想要抬头反问,以前不也是这样么?
拉了琴,走运接了什么商演,赚了点钱,想要吃点好的,总要找个人一起下饭。
肯上校也好,酱骨头也罢,火锅啊之类也可以考虑,都不挑,只是本能的想要找人一起庆祝一下而已。
和傅依绝大多数请客的时候一样。
说起来,这个家伙也转正了啊。
他看着傅依。
傅依也在看着他,漆黑的眼瞳里像是洋溢着什么闪光一样,令他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请你吃饭你就吃吧,管那么多干嘛,给你找个理由贴秋膘不行?”
他停顿了一下,“就当谢你了。”
一瞬间的神情变化,落入了缄默者的眼中。
“唔——”
职业本能被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情绪引动。
下意识的,她凝视着槐诗的面孔和眼瞳,分析,开始,很快,便得出了令人吃惊的结论,难以置信:
“……你得绝症啦?”
“你盼我点好!”
槐诗大怒:“当初在新海,我和老傅并肩作战,情同兄弟,大家情谊坚如钢铁。叔叔我请你吃个饭,你心里怎么就不念点我的好呢!”
他震声说:“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叔叔!”
“……”
傅依没有说话,神情古怪,好像在端详着什么一样,忽然咧嘴,恶作剧一样的轻声喊道:“槐诗叔叔?”
嘭!
水杯从呛咳的槐诗手中脱落,从桌子上滚下来,摔碎了。
槐诗剧烈的咳嗽起来,食物的残渣和水从剧烈痉挛的气管里喷出来,又被捂在嘴上的手拦住了,一片狼藉。
在服务生匆忙的收拾和紧张的神情里,槐诗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在意。
擦干净身上的水之后,才抬起头狠瞪了她一眼。ŴŴŴ.BIQUGE.biz
“正经点!”
傅依已经趴下了,锤着桌子,大笑。
几乎要把眼泪笑出来。
槐诗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息。
自作自受。
只是,看着那一副尴尬的样子,傅依却忍不住微微有些恍惚。
回忆起了漫长时光之前的夏天。
她第一次看到这一张面孔的时候。
在夏天最炽热的时候,体能测试折返跑的时候,在姐妹们的欢呼中冲过了终点线自己。
接过了毛巾和冰水,擦着汗。当她回头时,便看到了不远处,音乐楼上开启的窗户。
那个站在窗户后面的身影。
就好像在发呆一样,散漫的视线看着操场。
那样的眼神……
“那是谁?”傅依问身边的人。
“唔?你说槐诗啊——似乎是隔壁班的,平时不怎么出现。大家都说他不是很容易相处的样子。”
“是这样啊……”
仿佛恍然大悟一样,傅依轻叹着,在原地思索了许久。回头再看的时候,却已经看不见那个身影。
只是,不知为何,由衷的感到羡慕。
和活在所有人目光中的自己不同,也和其他人不一样。
孤独的站在角落里,微笑的凝视着一切。
哪怕那个美好又热闹的世界将自己排除在外好像也没有关系。
只是专注的为了明天而活着。
或许,自己正是被那样的眼神所吸引的吧?
可现在,看着这一张和过去好像已经截然不同的面孔,傅依却忍不住轻叹,“和以前还是一样啊,槐诗。”
“嗯?”
槐诗疑惑的挠着脸,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样不好么?”
“不,这样很好。”
她微笑着,咬着圣代的勺子,想了一下之后告诉他:
“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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